离家20年，这口卤香成了游子最奢侈的乡愁

作者：赵娜

在豫西南那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，社旗桥头镇的卤肉，宛如一枚镌刻在我生命深处的味觉图腾，历久弥新。三十余载的光阴，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悄然滑落，而那锅始终咕嘟作响、色泽如琥珀般温润的卤汤，不仅熬煮着商家的智慧人生，浸润着我往昔清贫却温暖的岁月，更承载着我悠悠不绝的乡愁。

儿时，跟着母亲去桥头街赶年集，于我而言，那是一场探寻宝藏的奇妙之旅。十多里蜿蜒曲折的土路，在满心的憧憬与期待中，也不过是通向繁华盛景的铺垫。

一踏入那人声鼎沸的街道，琳琅满目的年货便如万花筒般在眼前铺展开来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，似灵动的音符在空气中跳跃。然而，最令我挪不开脚步的，当属那一家家弥漫着诱人香气的卤肉铺。

站在店铺门口，大锅里的卤汁泛着绸缎般油亮的光泽，猪头肉、猪蹄在热气腾腾的卤汤中若隐若现，宛如一群在云雾中嬉戏的精灵。浓郁醇厚的肉香，如同调皮的顽童，顺着风势，肆无忌惮地钻进我的鼻腔，瞬间点燃了我味蕾的渴望。我馋得喉间津液翻涌，可母亲却像拉着一只恋巢的雏燕，迅速将我拽走。我一步三回头，目光死死黏在那卤肉招牌上，满心的馋意，如同被埋进土壤的种子，在童年的记忆里悄然生根发芽。

听父亲讲，在农村，人们向来习惯把猪头和其他猪杂碎合称为“猪下水”，意即次一等的肉。因其价钱比整身的肉便宜一半，故有“猪头肉二折一”的说法。这些俗称与旧时的物价，宛如一本尘封的老相册，承载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生活印记，见证着岁月的沧桑变迁。

那些年，柴火灶台上翻滚的卤香，是我们一家人最珍贵的年味。那时，我家条件艰苦，为了能让一家人在过年时多吃点肉，父亲总会精心挑选一个小猪头。他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，亲自将猪头收拾得干干净净，调配简单的卤料，然后在铁锅里用小火慢慢炖煮。时光仿佛也在这浓郁的香气中慢了下来，变得温柔而静谧。

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像是在演奏一曲欢快的乐章。当父亲掀开锅盖的那一刻，乳白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，如同一头挣脱束缚的猛兽，猛地升腾而起。母亲急忙放下手中的春联，围裙都来不及解，便迈着轻快的碎步凑过来，鼻尖轻耸着深吸香气，眼角眉梢都漾开了幸福的涟漪：“这味儿，香得人发慌！”而我则踮着脚，扒住灶台，馋得直搓手，口水早把嘴唇洇得发亮，活像一只眼巴巴守着食物的馋猫。

待自制卤肉端上桌，父亲总会先用刀尖挑出最肥美的肉块，郑重地放在爷爷碗里，那动作仿佛在呈上一份无上的珍宝。奶奶则用袖口仔细擦拭着瓷盘边沿，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的艺术品。尽管这肉皮泛着朴素的棕红，远比不上街上卤肉那般油亮诱人，可一家人围坐时发亮的眼神、咀嚼时满足的叹息，让这带着柴火香的滋味，在记忆里酿成了最甜的年味儿，如同陈酿的美酒，愈久愈醇，历久弥香。

这自制的卤肉，成了我家春节餐桌上的“大餐”。每当有客人来访，总会被恭敬地端上餐桌。虽然味道比不上想象中街上卤肉的鲜美，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，能吃上一口卤肉，已是莫大的满足，如同在寒冬里寻得一簇温暖的火苗，给人以无尽的慰藉。

随着年岁渐长，家里的光景慢慢有了起色，如同破茧的蝴蝶，迎来了崭新的生机。

终于在某个春节，父亲第一次揣着攒了许久的钱，怀着朝圣般的心情，走进了心心念念的桥头卤肉铺。那次，他买了一大块猪头脸回家。揭开油纸的瞬间，金黄透亮的卤肉泛着诱人的光泽，浓郁的香气如同潮水般瞬间漫过整个屋子。我们姊妹三人，像极了饥饿的小兽，不等大人切块装盘，便争先恐后地凑上前咬上一口。在父亲佯装严厉的呵斥声中，才停下这“掠食”的举动。

我品尝着抢来的那一口肉，只觉肉质软糯又不失嚼劲，卤汁的香味完全渗透进每一丝肉里，咸香适中，回味悠长，如同一场舌尖上的美妙舞蹈，让人陶醉其中。与自家卤制的卤肉相比，街上卤肉的味道不知鲜美多少倍。那一刻，我才真正明白它声名远播的缘由，也终于尝到了魂牵梦绕的人间至味，像是寻得了失落已久的宝藏，心中满是惊喜与满足。

离家二十多年来，曾经廉价的“猪下水”价格不断攀升，经商家卤制的卤肉更是价格不菲。这让每一次品尝都成了奢侈的享受。可对离家多年的我而言，桥头卤肉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，化身为一把钥匙，打开记忆深处的情感匣门，让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
每当朋友聊起家乡特产，我总会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们前往桥头镇品尝卤肉，即便价格高昂，也要带他们直奔最好的卤肉铺，如同要向世人展示自家最珍贵的宝物。看着师傅将油亮的猪头肉、Q弹的猪口条、软糯的猪蹄码成大盘，再配上焦香的火烧、爽脆的洋葱和辛辣的大蒜，听着朋友们大快朵颐时的赞叹声，我的心中满是自豪，仿佛那些赞美是献给自己的荣耀。有时，还会让朋友吃完后再带上一些，当作送给家人的礼物，让这份家乡味传递更多的温暖，让远方的亲人也能品尝到故乡的味道。

后来，每次回家，我都会提前打电话，让父亲去街上卤肉铺采购。曾经因价格望而却步的我们，如今不再计较花费，只盼着用这地道的家乡味慰藉自己、招待亲友，如同用一条无形的纽带，紧紧系住那份对故乡的眷恋，让这份深情，在岁月的长河中永不褪色。

如今，桥头街的卤肉铺已汇聚成一条街、一个市场，产品也成为叫得响的品牌，连锁店更是开到了城里。我现在居所的门前就有一家，隔三岔五，我总会去那里重温家乡的味道。每一次走进店铺，仿佛穿越时空，回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，回到了那个充满温暖与爱的家。

对我而言，桥头卤肉不只是一道美味佳肴，更是一个家庭生活条件变迁的见证者。从儿时只能眼巴巴望着的奢侈期盼，到后来自家卤制解馋，再到如今能从容购买招待亲友，这一锅卤汤里，倒映着父亲白发苍苍的霜雪，藏着母亲围裙上洗不净的油渍，更沉淀着一家人从清贫走向富足的岁月痕迹。它是一座情感的桥梁，一头系着故乡的烟火，一头牵着儿女的归心，让那份浓浓的乡愁，有了具体而温暖的模样，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，照亮游子回家的路，指引着我们人生的旅途。